林婧没机会看到吴霏一脸懊恼的样子，她拉着李思琪的手走出了两个人的视线之外，然后停下来，松开了李思琪的手。李思琪还是低着头，她真的很瘦，以至于本应该合身的校服外套宽大到像是一件罩衫。
　　里面的校服领口有些太大了，露出了她光洁的脖子，挂着一条红绳，红绳缠绕着的是一块白色的东西，不太像玉或者翡翠，看形状倒有点像普通的石头。
　　“她们经常欺负你吗？”李思琪摇摇头，又点了点头，林婧没太懂是什么意思。
　　“偶尔吧。”李思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，而且她似乎真的很认真地在回忆她们骚扰自己的频率，最后才终于得到了“偶尔”这个答案。
　　林婧见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的样子，也就不再多问下去了，于是又问道：“你现在是要回家吗？”
　　李思琪摇了摇头，然后说道：“我妈妈今天有事，让我在外面吃点。”
　　林婧有隐约听说过A大附中的食堂并不好吃，而且还略有些昂贵，所以林婧猜测李思琪回家吃饭也是为了节省一点钱。
　　“想吃点什么？”林婧又问道。
　　她刚刚已经吃过饭了，虽然几乎已经全都吐出来了，但喉咙里还残余的火辣让林婧并不太想进食，但她觉得李思琪是个很有意思的人，所以又想跟她聊两句。
　　“都可以。”意料之中的回答。李思琪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，林婧带她去了一家面店，她们俩一路上都没说话，安静地走着。
　　林婧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，恰好李思琪也不是。林婧走在李思琪后面半步的位置，看着李思琪齐耳的头发轻轻飘起，她耳后有一块疤，但已经不明显了。
　　两个人坐下之后，李思琪还是没说话，但她把手里的书放在了桌上，那是一本很有名的小说，但不是上次那本，但却是同一个作者写的，一个林婧很喜欢的作者。
　　“高三了还看闲书？”
　　林婧tຊ这句话只是开玩笑，她自己也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人，在她看来，书没有“闲”的，她问出这句话仅仅出于一种想要假装大家长的恶趣味。
　　“什么是闲书？”
　　李思琪的回答也很有意思，她语气淡淡的，问句说得像陈述句。林婧笑了，她觉得李思琪很有意思，她不是在假装淡漠，她是真的拥有这种情绪。
　　这个年龄段的人总是喜欢做一些特立独行的事情，比如假装成熟，比如假装冷漠，给自己立下一个人设是一件很酷的事情。成年人很容易就可以看透这些未成年的伪装，但很多成年人却看不透自己伪装的人设。
　　林婧看出李思琪应该是属于很聪明的那类学生，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可能并不会太多，效率很高，而且她也对自己的学习很有自信。这和以前的林婧也有相似之处，但林婧是一个很会在暗处使力的人，她不知道李思琪是不是。
　　接下来，两个人都没在说话，她们点的餐上来了，李思琪安静地吃着，她点了一碗清汤米粉，这种清淡的味道从来不在林婧的考虑范围。但林婧现在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，所以她给自己点了一碗小份的青菜粥。
　　“你生病了吗？”李思琪终于主动说了一句话，她抬眼看着林婧面前的粥，声音闷闷地问道。
　　林婧只吃了几口粥，就放下了勺子，幸好她嘱咐老板少盛一点，不然会浪费很多了。林婧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并不好。虽然她刚刚还补了一次口红，但疲惫感是遮不住的。
　　“晕车。”林婧坦言，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，李思琪点了点头。
　　“你可以试着在车里放柠檬片。”李思琪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，但这句话让林婧有些呆愣。
　　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，但却也是季禾阳曾经用过的方法。第一次坐季禾阳的车林婧就吐了，那时候季禾阳的车技真的很烂，还会急刹车。后来季禾阳约林婧出来都很少开车了，再次开车的时候，他的车技已经提升了很多，车里也不再有那股难闻的气味。他甚至自己都调侃他差点因为车技丧失了和林婧在一起的机会。
　　再后来，他成了篮球巨星，买了很多车，但每买一辆车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永远都是除味，在车的所有角落里都放上小包的柠檬片，定时更换。林婧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晕车是什么时候了。
　　“是的，那是个好办法。”林婧搅动着碗里的粥，干巴巴地附和道。之后林婧没在说话，只是专心搅动着碗里的那本就没多少的粥。
　　林婧看着李思琪吃完最后一口米粉，然后抽出纸巾，慢条斯理地擦了嘴，林婧见她准备起身，就扫了餐桌上的二维码，转了钱。
　　李思琪安静地看着林婧的动作，等待着林婧完成支付之后，她从包里拿出了钱，递给了林婧，刚好是那碗米粉的钱。林婧有些诧异，她本意当然是她请客的，但她却没有拒绝李思琪，将钱接了过来。
　　“谢谢。”李思琪说话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的感觉，林婧收下钱，不是因为缺钱，只是觉得既然李思琪拿出了钱，自己也没必要偏要做十块钱的好人而已。
　　“没事。”林婧笑了笑。
　　“我先去上课了。”
　　“好。”
　　时间对于任何一个学生来说都是宝贵的，特别是高三的学生，林婧看着李思琪远去的背影，又看看手里的纸币，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，她收起了纸币放在了已经很久没出现纸币的包里。
　　回到家后，天已经完全黑了，却正好在小区门口看到了正骑着小电动要离开家的李娟——李思琪的妈妈。她看到了林婧，对林婧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。林婧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，那个中年女人一丝凌乱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顺着风微微飘了起来，那张写满疲惫的脸庞刚刚展现过一个笑容，勾起了眼角和鼻下的皱纹，林婧突然发现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她这样的人了：这样满经岁月摧残的人。
　　A市很繁华，A大、H大的周围更是充满着面对新生活的朝气蓬勃的大学生，从林婧上大学之后，她所能接触到的世界，都是这样优秀的大学生，优秀的老师，优秀的教授，而她自己也同样被划分到那个世界里去了。
　　她原本的世界是怎样的？也可以说，她曾经和现在过着同样的人生吗？不是的，她曾经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县城里，她是那个县城里为数不多的考上省会城市中学的人，她曾经和现在过着并不相同的人生。
　　那丝被吹起的干枯头发，似乎让林婧短暂地脱离了她现在所在的世界里，她突然忘记了她不幸的婚姻，忘记了刚刚在分手九年的前男友车上呕吐的尴尬事件，她什么想不起来了，除了那个远去的背影。
　　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。
　　回到家里的林婧有些恍惚，她去洗了个澡,觉得舒服了很多，又喝了点热水，然后就呆愣地坐在书桌前。
　　就像是突然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，她打开了电脑，敲下了几行文字，但那不是令她满意的东西，所以她又全部删除了，但过了一会儿，她又全部恢复了。
　　打开手机，发现了陆知州发来的微信，是问她到家没有的，他发了好几条，甚至打来了电话。林婧报了平安，又给他转了1000块钱，罚单费用和洗车费，但对方没有收。
　　林婧的目光又转移到了电脑上，直到深夜，林婧睡不着，痛苦地躺在床上。她依旧没能找回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种能力，也依旧没能逃出那个充满背叛的梦境。
　　第二天早上，林婧早早就起床了，很多念头充斥着林婧的脑海里，让她睡不着，她难得拉开了窗帘，又看到了那对母女，女儿侧窝在妈妈的背上，手里拿着单词本。
　　李思琪看起来依旧很安静，在母亲面前，她卸下了疏离的伪装，温柔地倚靠在母亲的背上，一切都刚刚好，温馨平静。
　　那个背单词的背影，让林婧想到了自己，曾经她也是这样，凭借着无数日夜得苦读，拿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。她就是现在很多人口中那种会偷偷学习的人，表面装得云淡风轻，心里却永远希望能够比别人更加努力，因为她没有资源，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——考上最好的大学。那时候的林婧所想的很简单，她好像觉得，一场高考的胜利，可以洗刷她所有的自卑，开启新的人生。
　　但当她进入A大后，她才发现，噩梦似乎才刚刚开始。她早就知道努力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，她见过学校的竞赛天才，见过从不学习却依旧能够进入一流大学的人，但A大再次告诉她，努力是一文不值的东西。
　　太多的天才，天才的身边是更努力的天才，是更聪明的天才，是才华横溢的天才。
　　她努力融入这个天才的大熔炉里，好像自己也成为了天才，但她知道，她不是，她也不可能是，一颗天才种子想要长成大树，需要最良好的土壤，最优良的环境。
　　陆知州拥有这些，但林婧没有，她也不会有。
　　来到A市的第一年，林婧以为她自己永远都没办法融入这个世界，但很奇怪，这是她来到A市的第13年，她仿佛已经自动被划进了这个世界里，一个优秀的、灿烂的世界里，她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了，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奇怪而已。
　　回到房间，林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，随便煮了点东西吃，然后她就又走到了电脑前，她没再打开昨晚写的东西，而是开始改起了自己的论文.
　　H大的校庆就要来了，趁着这个时机发论文给学校增光是硬性指标，就算林婧再不想参与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，她毕竟还是需要在H大继续教书的。
　　开始选择历史专业的时候，她是真的喜欢的，就算考虑到它并不好就业，林婧也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它。但十几年的学习时间，似乎已经将她的热情消耗殆尽，她不喜欢这种只看重论文的学术环境，也不喜欢命令式的学术研究。
　　但在传统的观念里，人是不被允许放弃的，坚持是唯一的正确选择，林婧选择了历史，就必须数十年如一日的热爱，这是一种准则。
　　写论文的时间过得很快，工作时间就是这样，必须专注，于是可以什么都不必想，包括那段失败的婚姻。
　　当林婧再次抬头时，天已经快黑了，她又忘了吃饭。那片论文其实本来就已经写得七七八八了，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修改，这是一件很费体力和时间的事情。
　　改论文的时候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太舒服，想呕吐的感觉依旧存在，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她还没从晕车的影响中走出来。
　　她揉了揉酸痛的脖tຊ子，却听见门口有敲门声，林婧走到门口，透过猫眼看了一眼外面，看到门外的人，她有些诧异，是住在她家楼下的那个女人，林婧打开了门，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微笑。
　　“你好。”林婧听到李娟说道，她的声音很干涩，对林婧说话时，她有些羞涩，林婧突然发现她的个子很小。林婧本来个子也不算高，但李娟却比她矮更多，林婧需要低下头去看她。
　　“你好。”林婧回复道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自己，她第一反应是，也许是家里的水管漏了，给她们家造成困扰了。
　　“我自己做了点菜，想拿过来给您尝尝。”
　　李娟再次开口时，林婧意识到她的口音有些熟悉。但那句“您”让林婧皱了皱眉头，林婧不习惯有人将她摆在高高的位置，更不必说，李娟还比林婧要年长很多。但她不会直接指出这个问题，这也许会将李娟置于某种尴尬的境地。
　　“谢谢。”
　　林婧不知道为什么李娟会突然上门，她们之间的关系最多就是点头之交，远远没达到李娟专门来给她送饭的程度，但是看着她那双期待的眼睛，林婧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　　林婧的视线移向了她手上的保温盒，外面蓝色的漆已经掉了很多，露出里面银色的内胆，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平常也在用。
　　李娟看着林婧的目光，以为她是在嫌弃，所以连忙说道：“这是洗干净的，平常是给小琪带饭的，您别嫌弃。”
　　林婧知道她误会了，连忙解释道：“我没有那个意思，我只是在想你做了什么，这么香。”
　　面对林婧的恭维，李娟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。
　　“没事的，您要是吃得惯，我下次还来给您送。”
　　林婧的这句谢谢引得她连连摆手，好像在她的心里，林婧根本不需要跟为她做的任何事情说谢谢一样。
　　“您不用这么客气的。”
　　她的热情让林婧有些无所适从，看着她有些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门外，林婧拉开了门。
　　但李娟立马拒绝道：“不用了不用了，我马上要去接闺女回家了。”
　　林婧当然知道A大附中放学的时间，离现在还有好一会儿呢，但见她实在不愿意进来，她也就不勉强了。
　　看着李娟欲言又止的样子，林婧先开口道：“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？”
　　听到林婧这样问，立马说道：“对！”
　　林婧被她突然的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，诧异地看向她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，然后说道：“我听说您是A大毕业的，我女儿也想考A大，所以想找您给我们一点建议。”
　　她说的很符合事实，但林婧觉得她说话有种莫名的僵硬感，像是一个小学生在班主任面前背书一样，但林婧也没深究，笑着说好。
　　“那再见，您趁热吃。”
　　“好。”
　　林婧笑着点了点头，李娟后退几步，朝着楼梯口走去，林婧目送着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后才转身关上了门。门关上的那一刻，林婧才想起来，李娟说普通话的口音和林婧的母亲很像。